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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雍怡】尺素何寄

☞这是一篇将近9k的从高考前写到现在的废话

☞以《雍正王朝》剧情为主,某些时间线混乱

☞此处四爷是糖果脸,小十三是我辉脸(划重点)

@丁子💕 来吧,朕不是鸽子




雍正帝再次从不甚安稳的梦中惊醒。

案上散开的折子歪歪斜斜的摆着,上头鲜红的朱批留了一半,而盘着金龙的红烛早已不知在何时熄灭,一滴偌大的烛泪堪堪在蟠龙九爪下滞住,像是不忍离去那烧得只剩半截的烛身。

夜极静。

雍正帝不愿打扰这份宁静,没唤来李德全添烛,只是自个儿端直了身子,摘下洋人献来的那副眼镜。视线在黑暗中模糊,却惹得其它感官分外敏感起来。

“滴答,滴答……”更漏声清晰的传来,极富韵律的声音让他如乱麻的心中稍作平静了片刻,开始重新回想适才那要了命的梦境。

按理说,也不是什么血腥杀戮的景象。起头的,他梦到了皇考。圣祖爷半卧在龙床上,颤巍巍地拉过他的手,将一串念珠戴了上去,口中念着“胤禛”;紧接着,年羹尧穿着他御赐的,如今沾满脏污的黄马褂,在杭州的城墙根里气宇轩昂的坐着,年妃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曾经流光滟潋的一双眼早已失了色,就这么直直盯着他,开口却只有一句接着一句的“邬先生”;再接着,廉亲王允禩当朝而立,一口一个“皇上四哥”叫得亲切,可眼中显得尽是鄙薄,躬身干得全是八王议政这档子大谬至极的事;再后来,怡亲王……怡亲王当庭一口鲜血喷出,他慌不择路地跌撞下龙椅,揽着十三弟的头说着什么,但怡亲王又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铛——!”打更声惊起,雍正帝右眼皮猛地一跳,下一瞬便几乎是拍案而起——

“李德全!!”

“奴才在!”李德全在殿外脚榻上听到这声不同寻常的吼叫冷汗瞬间起了满身,慌不迭地跪倒在地,“主子——”

“快!备车!怡亲王府——不对!备马——算了!快跟朕走!”

“皇上!夜里凉,您仔细身子——”李德全见雍正帝大步便要踏出殿门,赶紧拿过裘皮大氅给他披上。

这本是一段不多的路程,可雍正帝心里烦乱的紧,那怡亲王府便像是有千里之遥。李德全不知出了什么事,跟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仔细着提灯,再留意着别叫急急慌慌的主子半路上崴了脚。

离王府越近,雍正帝越心跳如擂。不,不会有事——雍正帝在广袖之下紧捻着佛珠,朕给老十三算过,九十二岁阳寿呢——整整九十二岁!邬先生不会有错!这才四十六年,堪堪过了一半——

怡亲王府看上去仍是如常。雍正帝手抚上那大漆木门时不由得转念了一瞬,也许十三弟穿戴整齐,正从里进往府门里走呢,指不定还能在这儿碰上——诶,不是教他好生养病,不必赶个早朝么?真是不教人省心——

胡思乱想了一阵,麻乱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许。也是,这个点着急忙慌地冲进王府,也只能是旁生事端,还不如再耐心几个时辰,下了早朝再来见老十三也不迟。如此想着,雍正帝浅浅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唤李德全摆驾回宫,突然,里面一声凄厉的哭嚎直直刺破云霄——

“——王爷!!”


雍正帝不知道那府门是怎么开了的。


“臣允祥叩请圣安,恭请吾皇万岁,绵寿永年——”

“快起来,”新皇笑着抄起十三爷的胳膊,“你我兄弟,几时也需这三拜九叩的生分客套了?”

“这几日可是把朕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其它。今日得空,你我兄弟二人可得要好好说说话儿,哦对——李德全!快把朕那套蓝田玉摆出来!也让十三爷看看,他四哥的棋艺可有了些长进?”

十三爷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从明黄色的衣袂里抽了出来,撩起下摆便要再跪,“臣,领旨谢恩——”

新皇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捞住,眉间攀上几分不悦,“朕要与你下棋,你倒是领什么旨谢什么恩?”

“皇上金口玉言,命臣与皇上下棋,臣不敢不从;臣之至若能使圣上龙颜大悦,实乃臣之幸也,此等圣恩垂教,实是令臣诚惶诚恐,不敢不谢。”

皇帝看着对方垂手而立的恭敬样子,正欲发作,却又生生压下,只是眼神倏地冷了几分,“既然如此,十三爷还不速速奉旨上前?”

两人对案坐定,李德全捧上一副棋盘、两盅棋子,又燃了一炷淡香。一直低着头的十三爷不禁心下一动——那是他向来最喜欢的檀木香。

“圣上为尊,还请皇上执黑子先行。”十三爷将那瓷盅轻轻让了过去。上乘的黑玉清亮,下一秒便被皇帝二指夹住,“啪”的一声打在中央“天元”上。

十三爷不由得惊讶地“啊”了一声,又觉失态,赶忙执起一白子落在右下三三位。

皇帝摩挲着黑玉棋子笑道,“中规中矩,可不似十三爷向来的棋风。”

“臣……”

不等十三爷措好辞,皇帝又拈起一枚黑子,拍在右手星座。

须臾之间,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十三爷凝视棋盘,见黑子已构成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面上不动声色,却早已冷汗起了满身——这开局天元,着着高位的下法,还是他在做皇子时细细揣摩出来的。

当年潜邸,四爷总爱拉着他下棋。十三爷何等聪慧,自小便爱钻研棋谱,不出几招便打得四爷招架不住。看着四哥对那偌大的棋盘望洋兴叹的样子,十三爷再也忍不住,将自己钻研数年的秘籍传授了出去——

“围棋者,势也。四哥且看——弟一手占据天元,看似高位,全无根基,势成虚空,实则不然。这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弟占据中地,不论四哥如何边角占地纠缠,也只能龟缩于三线以下,而弟则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阔,就地取势,势缩地衰。”

当时四爷听他一番阔论,连连摆手直言难懂,此后下棋仍是固守着他的四方角地,任由十三爷层出不穷的杀招驰骋。

如今四哥——不对,圣上祭出他那套纵横天下的棋路,不由得让他心中警铃大作——现在想来,那番棋语剖析得太过锐利,太过锋芒毕露,甚至是野心勃勃,他四哥又是个心思极深的,这难免——

“十三爷,该行棋了。”

皇帝的翠玉扳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他恍然抬眼,正对上皇帝含笑的眸子。

“臣斗胆——请皇上恕臣失言不敬之罪!”

十三爷慌忙一跪,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那一声闷响震得皇帝心里一颤。

“十三爷……何出此言呐。”皇帝偏过头微微阖眼,手中仍把玩着棋子,“朕与你才十回合不到,你就一会儿一跪一会儿一磕的,到底是朕的不是了?”

“臣岂敢!”十三爷本要抬头,又被这最后一句话吓得慌忙叩了下去,“还请皇上圣鉴,恕臣当年年少无知,口出妄语……实乃失言!”

“呵,失言?”皇帝冷笑一声,将那枚棋子掷入瓷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十三爷未免也太看轻了些——若要论罪,当是轻君!”

“皇上!”

十三爷难以置信地抬头,见皇帝面如冰霜,又低下去几分,“请,请圣上明示,让臣……”他咬了咬牙,再次叩了下去,“让臣死也死个明白……”

“啪!”皇帝重重一掌落在棋盘上,迸得蓝田玉棋子飞溅,“住口!”

“难道在你心里,朕就是那疑病重重的昏聩之君?眼里容不下有才之人,甚至连那儿时之言也不放过?!老十三,你,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皇上何出此言!”十三爷大骇,“臣若有此心此意,愿千刀万剐以受天罚——”

“——住口!”皇帝一声断喝,“那你究竟是何意!皇考诸子,只有你与朕关系最为亲密。朕初登大宝,好容易闲下来想与你下下棋,说说体己话儿,你可倒好,进来一个叩拜大礼也就罢了,张口闭口的谢恩请罪,诚惶诚恐唯唯诺诺!朕那敢做敢言的十三弟呢!朕那侠肝义胆的侠王十三爷呢!朕的拼命十三郎呢!当年皇考将你圈禁宗人府,本想煞煞你的锐气,磨砺得成熟些,往后做朕的左膀右臂,可现在看来,一块好端端的璞玉竟是给白白磨成了废料!……”

“皇上……”十三爷又重重地叩了下去,只是这回,那语气里满是疲惫,“臣弟,臣弟都明白……”他直起身,摘下了那红顶子,“可是您看看,我才三十多岁呀,这头发都白了一半儿。劳您还记着侠王,记着拼命十三郎,可事实上,十年前的胤祥早就死了。四哥啊,您怎么,怎么还能指望着那个死了的十三爷再活过来呢……”

十三爷眉眼微阖语气极轻,却也能听出来那话中的哽咽。皇帝不禁愕然,愣怔片刻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眼中满是疼惜与自责,“都是朕的不是。这一阵子,朝中事太多,朕心中太乱,忘却了你的感受……可你,你也得理解朕啊!满朝上下,除了张廷玉马齐一班上书房老臣,朕还能信任谁?这时候,你若是再……那朕可真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十三爷闻言抬眼,那双圆圆的杏眼里氤氲着水汽,把皇帝看得心跳都停了半拍。十三爷一撩官服又跪,只是这回语气中是掷地有声,“是臣弟不该,如今西北战事吃紧,理应为皇上分忧。今臣弟请兵十万,深入西北,定能剿灭罗布臧丹增与阿拉布坦,一身一命皆唯皇上是从!”

听了这话,新皇不禁龙颜大悦,竟也就着十三爷的胳膊半跪了下去,“朕要得就是你这份心雄万夫的壮志!朕如今初登大宝,朝中上下人心不稳,简直就是把朕架在火炉子上烤!若是有你在朕身边,朕就好受多了——十三弟,朕可是离不开你啊!”

“皇上圣恩隆隆,臣……”

“行了行了,快起来。”皇帝余光瞟到张廷玉进殿,一边起身一边堵住十三爷谢恩的话,“衡臣啊,你来的正好,给朕拟两道旨。”

“这一则嘛,十三爷允祥当年在先皇手里办差,干得漂亮,如今在上书房参赞机枢……”皇帝踱着步子,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依朕看,封个亲王,赏三眼花翎还是应该的嘛!”

“皇上!……”

“不许推辞。”皇帝不容置喙地摆了摆手,又思忖道,“这封号嘛——”

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望着十三爷笑,眼里竟满是狡黠,“就取单字‘怡’罢。”

十三爷微微一愣,转瞬便明白了他四哥的小心思。待张廷玉出去后,才笑着开口:“谢皇上赐名。”


雍雍怡怡,棠棣之华——四哥你是当那朝中百官皆是傻子么?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从平头王爷直迁当朝亲王,先皇朝中欠过你的,四哥给你补,一个不落。


雍正帝在宫里摆了一场大宴。

一段日子以来,几个大省的亏空都收了个七七八八,好容易才把前朝户部的无底洞补得可以正常运转,这让雍正帝松了一大口气;接连着,年羹尧的西北捷报又八百里加急着闯进皇城,雍正帝又惊又喜,在养心殿里连连大呼着“甚爱亮工”;这当口儿上又收到了江淮粮米大丰的奏折……

适逢中秋将近,一班极有眼力见儿的老臣们恰到好处地给皇上上了一封中秋宴的折子。

雍正帝自然高兴,大笔一挥地准了奏,给一班功臣干将们封赏后还觉着不过瘾,连带着几个聪慧上进的皇子,封了一堆贝勒郡王。

怡亲王也高兴。

不仅是为着这接二连三的喜报,更重要的,他四哥因为这些心情大悦,一扫先前的阴霾。看到皇上这幅样子,他瞒了许久的病体似乎也松快了不少。

“禀主子,怡亲王求见。”

“快请进来!”

雍正帝正与皇后说着什么,听到这话赶忙站起身来。

“臣允祥问皇上、皇后安。”

没等怡亲王把马蹄袖拍响,便被雍正帝一把按着肩膀扶正,“都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礼数。”

没等怡亲王辩驳,又被推到了皇后面前,“快给你四嫂当军师去,这么一堆珠子快把朕晃瞎了!”

“皇上……”

怡亲王还没反应过来情况,皇后便将一奁珠宝摆在他面前,笑吟吟道,“这都是年羹尧此番献给皇上的,说是西北来的奇珍。你四哥倒是个暴殄天物的,看都不看转手就给了我。现在这么多,本想让你四哥帮我参谋着挑挑看,再差人给阿兰送去些,他可倒当起了甩手掌柜——你来得正好,看看阿兰平素里喜欢怎样的,尽管挑去。”

“娘娘折煞臣弟了!”怡亲王赶忙后退半步,道,“这都是年大将军孝敬皇上与您的,臣岂敢从中僭上!况且……”怡亲王神色低了低,“还有年妃娘娘……”

“亏你老十三是个心细的!”皇后笑骂道,“这不劳你瞎操心,当时秋月正在这中宫坐着,好说歹说才教挑了些回去。不过也是,那年羹尧没良心,当了将军连自家妹子都顾不上管,还没你这个旁亲的弟弟想得细!——李德全,你来!你差人将这一奁子翠子儿、玛瑙的都给怡亲王府送去,教福晋自己挑,挑上眼的就留下,赶明儿中秋宴都佩戴来让本宫瞧瞧——等他们兄弟俩在这儿推三阻四的,日子都该到十六了! ”

这中秋大宴格外丰盛。这桌上摆着热菜二十品,冷菜二十品,汤菜四品,小菜四品,鲜果四品,瓜果蜜饯二十八品,点心、糕、饼等面食二十九品,共一百零九品。

宫人们脚不沾地地穿梭在乾清宫内,手脚麻利地上菜撤菜,衔接地完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席间尚在垂髫的皇子们也顾不得礼数,围在雍正帝膝边嚷嚷着要皇阿玛抱。眼见皇帝一手揽起一个尚且还有落了单的,紧邻着的怡亲王也只好朝小皇子拍了拍手,“来,到十三叔这儿来。”

“十三弟。”雍正帝见幼子趴在怡亲王肩头,笑得眉眼弯弯,“你记得,三十多年前,你闹着要皇阿玛抱,惹得他老人家急了,还是朕一把把你扯过来揽在怀里,才教你免了一顿好骂……”

“臣弟早忘了。”怡亲王小声嘟囔着,偏过头去看侄子粉嘟嘟的小脸,故意避开皇帝的视线。

“朕还记得——”雍正帝抬头望天,笑意更深了,“你小时候黏着魏东亭不走,非要和他骑马,魏老爷子生怕把你摔着碰着,只能自己趴下给你骑,结果你倒是在人家脖子上——”

“四哥!”怡亲王急急地喊了一声,见玩累了的小侄子早已趴在自己身上睡着了,才心虚地低了低头,“臣之前怎么不见,皇上记性竟这般得好!”

“那自然是不及十三弟了——”雍正帝转过头,笑看着怡亲王,“可记得皇阿玛说过——你是吾家千里驹啊!”

到了时辰,诸嫔妃大都带着已经困得七荤八素的皇子们跪了安,可雍正帝仍兴致不减,不依不饶地拉着怡亲王要在御花园里好好赏一阵子月。

怡亲王知道,有“食不过三”的祖训在前,那一百多品菜四哥也没吃多少。说是赏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吃些点心,再顺带的,让他们兄弟二人好好说说话儿。

只是宴会上饮了几杯酒,怡亲王这会儿有点昏昏沉沉地头疼。

“十三弟。”雍正帝走到一处石凳前停下,李德全手快地给铺上了两个棉垫子,“朕今日是真高兴。”

“臣弟看出来了。”怡亲王想了想又接着道,“看着四哥高兴,臣弟也高兴。”

雍正帝满含笑意地将视线对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这月,朕少说看了几十年了。当皇子时看,当亲王时看,如今当了皇上还在看。前头那几年,朕每每望着它,就在心里头祈祷,祈祷皇阿玛万寿,兄弟们都能健健康康的。后来,朕看着它,心想着能保我大清昌盛万年……但中间有十年啊,十三弟,你猜朕在想什么?”

听着这分外敏感的数字,怡亲王心里咯噔一下。

不过雍正帝也没给他这个回话的机会,自顾自地说到,“那十年里,朕就想,上苍不开眼啊。我的十三弟,吾家千里驹,怎能骈死于槽枥之间?我堂堂十三爷,才华横溢的侠王,被圈禁在那四角方天里,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朕每天每夜地想,想得要肝肠寸断!你可知,那年李卫当了知县回府,来潜邸见着朕后哪儿都没去,就去了你十三爷的府上。当晚我听他在院子里和翠儿大哭,他说他想十三爷,当年在老家要饭是十三爷给了他银子,在扬州办差是十三爷赏了他一碟点心,说什么当时四爷府上管得严,规矩多,就盼着十三爷来,带他们找阿兰姐姐,带他们玩儿……都当知县的人了,还跪在朕跟前,嚎着问十三爷究竟犯了什么罪,得跟里头关十年……翠儿也是,撂下孩子不管,哭着喊着要去看看十三爷……朕当时,真是心都要碎了!”

“朕恨啊!恨极了废太子,恨极了郑春华,甚至恨极了皇阿玛!后来……朕跪在皇阿玛的龙床前,皇阿玛对朕说,‘十三阿哥啊,性情中人,他的心地是光明的,可太嫉恶如仇,不通权变,朕圈禁了他十年,就是怕他一时冲动,惹了大祸,把你也牵扯进去……有了这十年的教训,他成熟了,可以做你的好帮手了’……朕万万没想到,当初追补户部欠款,皇阿玛不叫你掺和进来,说是要朕做一个真正的孤臣。朕当时以为,所谓孤臣,就是要朕担子一个人担着,非议一个人扛着,可没想到,他老人家,竟是舍下了如此血本,让朕从心里冷了,孤了……可那是十年啊。你说十年前的十三爷早死了,可当初的四爷又活了几分?太后殡天,老十四还跟朕堵大将军王的气。再看看老九,老十,一个个的就等着朕的笑话!朕简直不敢信,这是朕的同胞兄弟吗?朕多想还能回到当年那副无忧无虑的光景啊!”

怡亲王听得这席话心中大恸,望着天上月、眼前人,不由得也回想起三十年前那段岁月来,“臣弟记得,有年中秋,皇阿玛也摆了大宴。当时太子……二哥带着咱们溜了出去,到御花园里赏月,吟诗,这么多兄弟里,就属三哥、四哥、八哥的诗作的最好,到最后还是四哥拔得了头筹……”

“李德全!”雍正帝耳边听着,心里想着,唤来了李德全笔墨伺候。

雍正帝振衣起笔,饱蘸浓墨,在那熟宣上笔走龙蛇。怡亲王看过去,只见上头是一首长诗:


彩云冉冉鸾鹤翩,鸾鹤背驭双神仙。

南极西池环珮联,双双同庆帝胄贤。 

手执如意来当前,篆刻蝌蚪黄金填。

晶荧上下星文缠,瑶台此日喜气偏。

琅琅更听仙语传,唱随偕老如和弦。

既指山海为岁年,复言日月同团圆。

煌煌带砺眷便便,子孙永保福且绵。

予因仙语嘉喜骈,为尔歌双如意篇。


“皇上!……”怡亲王看得心下轰然而动,再抬眼时已是泪眼婆娑,口中嗡然着不觉换了称呼,“四哥……”

“哎。”雍正帝含着笑轻轻应声,在熟宣上落下大印后将怡亲王往身侧拉近了两步,“朕昨晚上做了个梦,就跟那李太白似的,梦见虎鼓瑟,鸾回车,仙人们身披羽衣而下,分列如麻,都向朕道喜呐。今早起来朕想着,这都是好兆头。你看这西北大捷、追补欠款,日后朕还要颁行新政,实行官民一体交租,一体纳粮,还有火耗归公,摊丁入亩……朕要把那康熙盛世延续下去,要让大清国祚永长,朕要让那些参年羹尧、田文镜还有李卫的文官,那些反对朕,处处保举他人的什么八爷党,十四爷党都好好看看,朕的雍正朝,有能臣干吏,有朝野同心,最重要的——朕还有个宇宙第一好人,天下第一完人的十三弟!朕还要……十三弟?!十三弟!”

雍正帝正说得慷慨激昂,怡亲王在他身边突然就软了下去。待他慌不迭地揽过那人的身子一看,只见怡亲王两颊飞红,唇角含笑,伸手摸摸额头,也并不发热。

“皇上,可用叫太医?”李德全压低声音禀道。

雍正帝摇摇头,又吩咐道,“给朕拿个毯子来。”

李德全拿了毯子,雍正帝轻轻摘了怡亲王的花翎红顶,好好把怀里的人裹了一圈。许是感受到热源,怡亲王下意识地往他四哥身上又凑了凑。雍正帝不由得想到许多年前,自己亲手教着十三弟习字、算术,到了晚上要走,胤祥不高兴,但也不言语,只是巴巴地拉着他的袖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定定望着他,惹得他心软,有一次就悄悄留在了敏妃宫里。碰巧那一夜雷雨大作,胤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他就只好抱着人睡了一夜。

旧事重提,感慨良多。雍正帝怀里抱着,抬头看着那月上中天。想到自己幼时,奶娘一手领着他一手抱着老十四,告诉他们汉人有民间习俗,对着圆月许下的愿是最灵的,那月宫上的仙人都会听见你心里的祈愿……

雍正帝闭了闭眼,对着那轮明月许下了个最简单的愿——

无关国体,无关天家,甚至无关雍正皇帝与怡亲王爷,只是有关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

愿他们兄弟二人能生生世世,

山海岁年,日月团圆。


雍正帝感觉今天的军机处格外安静。

也对,也对。他环顾四周,张廷玉马齐还在那桌上办着折子,只是没了在旁边喝茶的隆科多,没了始终皱着眉的允禩,更没了……

雍正帝慌忙端起茶杯,似是想掩盖自己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的悲痛。军机处不大,稍有点动静就能满屋子的传开,他只好站起身走了出去。

出了门张五哥便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知道皇上最近心中烦闷,也由着他往紫禁城偏僻的角落里钻。不多时便飘起了雪花,皇上却也丝毫没有要打道回府的意思。他刚紧迈了两步打算请圣上回宫,便听得皇上一声轻唤,“不必了。你上前来,陪朕走走。”

主仆二人就如此无言地走在风雪中,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康熙帝由热河回銮后,也是由他陪着,在御花园的满天大雪里散步,当时……当时他还斗胆,跪请先皇,求皇上放了因为热河兵变之事被短暂圈禁的十三爷……

“张五哥,你在想什么?”

张五哥猛的一愣,紧跟着便跪了下去,“请皇上治奴才的罪!”

雍正帝疲惫地摆了摆手,“朕恕你无罪,起来说话。”

“奴才,奴才怕说出来,惹得皇上伤心……”

雍正帝心里咯噔一跳,连话中都带上了几丝颤音,“你,你是在……”

“皇上!……奴才不敢欺君……奴才方才想到了,当年奴才陪着先帝爷,也在这园中散心,先帝爷问奴才关于太子之事,奴才不晓得朝中事务,只对先帝爷讲,十三爷是个顶好的好人……悦了先帝爷的心,便赏奴才一个心愿,奴才不敢罔顾圣恩,就请先帝爷……请先帝爷放了十三爷……皇上!”

雍正帝的身形在雪雾中晃了几下,吓得张五哥赶忙上前扶住。雍正帝却推开了他,仍是自顾自地向前走了两步,“张五哥……五哥……你这名字起得好哇,人人见了你,都得称一声五哥。”

“请皇上为奴才改个名儿吧。”张五哥低了低头,“奴才的爹大字不识一个,才给奴才起了这么个名儿,却不曾想犯了宫里的忌讳。”

“你想到哪去了?”雍正帝笑了笑,“朕是羡慕你啊。朕有那么多的兄弟,可到了如今,看看还有几人对朕以真心相待?朕多想现在还能有人叫朕一声四哥啊!”

张五哥自然明白皇上说得是谁。他是在江夏镇与十三爷遇见的。那时便对这位自称是过往客商,却见到不平事总能出手相助的侠士钦佩有嘉。后来他被任伯安拉去顶罪,命悬一线时也是十三爷冲上法场,拦下了那即将落下的刀。再后来,他做了康熙帝的御前带刀侍卫,十三爷和十四爷因为保举太子之事在午门前大打出手,闹得先皇出面,结果十四爷又一番言语,将先帝气得半死,劈手抽了他的刀便要往十四爷身上砍。这时又是十三爷,前一秒还与十四爷扯着领子对骂,这时候一把将十四爷推开,自己硬生生滚在了先帝的刀下……

再往后,十三爷成了怡亲王,自己的妹子阿兰成了福晋。本该是高兴的事,可他见阿兰偷偷抹泪的次数越来越多,怡亲王府上的人往太医院跑得也越来越勤。直到有次阿兰私下过来,哭着求他千万将怡亲王的病告诉皇上,他这才意识到情况有多糟。再听李公公讲,皇上与怡亲王,甚至没见上最后一面……

“皇上……”旧人旧事入眼入心,也逼得张五哥眼前模糊一片,只得上前搀住皇上,别叫他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雍正帝倒也不走了,止住步子便拿绣着金丝线的手帕掩住了脸,却抽泣得更凶。张五哥知道,怡亲王生前还管着造办处,皇上贴身用的一切都是经过他手,自然也包括这条帕子。

“张五哥……去,去给朕拿副笔墨来……”

他不敢怠慢,却也不敢独留皇上一人在这儿,只得卯足了劲儿冲回宫去,再回原地时,皇上正愣愣地望着天发呆。

“皇上……?”

张五哥小心地唤了一声,也下意识抬头望去,天上灰蒙蒙的,却能清晰地看到几片云拼接在一起,赫然组成了一只老虎的形状。

“是他,十三弟属虎……这是他来看朕了……”

雍正帝提起笔,随便找了张石桌石凳便写了起来。张五哥站着不远处静静地望着,看着那字迹先是在纸上,后又落在桌上,再后来,皇上干脆连笔也不要了,撩起衣袍在雪地上写了起来。他认得几个字,看出那都是一句又一句的诗:


既指山海为岁年,复言日月同团圆。


又过了很久很久,雍正帝终于写不动了,伏在这以天地为纸笔的诗篇上失声痛哭——


“十三弟啊,四哥还有好多好多诗,没来得及写给你看,念给你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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